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群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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群山

春節那一陣,連續幾天,鎮上鑼鼓喧天,舞龍舞獅的隊伍走街串巷,後面跟著高蹺隊,五猖神出巡墊底壓軸,高頭大馬踢踢踏踏,宛如古裝戲走進現實。

孩童們湊在街道兩邊拍手笑鬧,大人跟在後面,催他們站遠點,不要讓鞭炮崩了。

直到最後一天的慶典結束,街道上才安寧下來,清掃的人用掃帚慢慢掃去路面的彩帶紙屑。

“上去吧。”在小鎮恢覆平靜,萬籟俱寂的這一天,陳太奶奶拍了拍珠玉的手,“去吧。”

她翻身上馬,松開韁繩,讓馬兒踏上和緩的山道。珠玉會騎馬,學校有馬術課。但許久不練,有些生疏了。

要騎馬去,去了你就知道為什麽了,一定要騎馬。陳太奶奶的要求讓旁人不甚理解,她好像在排一出穆桂英出征的大戲,而將士必得是騎馬的,這位老婦人的神智慶幸與否,連她自己的家人都不確定。近年來,她看不清,聽不清,糊裏糊塗,在家從早到晚地在院子裏曬太陽,手邊開著小廣播,穆桂英掛帥也是從早聽到晚。

連陳太公都勸盛家人不要聽他老母親的話,老太太明顯是老糊塗了,說的話都不能當一回事。

支持珠玉騎馬上山的只有斯昭的弟弟,他說他信這老太太的理論,漢地有漢地的規矩,各地有各地的神靈。

她不確定自己要去哪裏,應當在何處停下,再和誰說話。馬兒走得很慢,時走時停,停下來在路邊啃草。

今天山裏的空氣是寒冷而潔凈的,雖然出了太陽,也是微茫的日光,帶不來溫暖,驅不走寒氣。

現在到時間了嗎?可以和他們說話了嗎?她有些茫然。這毫無目的一出戲很可能是老太太老年癡呆後的產物,她想把這當成確切的解決方法,卻不知如何入戲,只能一圈一圈在戲臺外徘徊。

下午的時間過得很快,已經繞著山林走了一整圈,天色有變暗的趨勢了。接著,起風了。

按照冬季的經驗,不出半小時,天就要完全黑透。

她終於在山的最高處停了下來,宛如和戀人絮語般說道:“斯昭,現在已經一月了,你睡了好久。”

“你說,讓我在這裏再呆半年,半年就是六個月,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個月,還剩五個月。”珠玉笑了起來,“時間好快啊,是不是?”

“剩下的時間,也許我要一個人度過。在沒有遇見你之前,我一個人在外過了很多年,那時候,我很少覺得孤獨或是寂寞,但好奇怪,你走近我又離開我之後,我覺得我缺失了一部分,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一部分。就這樣,‘啪’地一下,忽然消失了。”

“這是最俗氣不過的,所謂愛情的典型特征吧?‘我不能離開你,我不能想象和你分別’,人們會在分手的時候感到撕心裂肺的悲傷,他們總會說這樣的話。現在我也獲得了這樣俗氣的體驗。

如今我,感受到一種無法負荷的痛苦。

如果我們也像普通人那樣,經歷普普通通的分手該多好,你愛上別人,或是我愛上別人,那會比現在好一百倍。

和所愛的人死別,我抽到了好殘酷的一張惡魔簽。

憑什麽別人都有正常的分手結尾,只有我們倆會這麽倒黴,你不覺得憋屈嗎?太不公平了,是不是?”她笑著擦了一把眼淚,又低低重覆一遍:“太不公平了。”

“不能讓壞心眼的神得逞,”珠玉朝著虛空之中伸出手:“我把手給你,到我這裏來,我等你一起下山。”

天黑透了,開始刮起了風。她頑固地站在那裏等待著。

“在外面游蕩了這麽久,累了嗎?到我這裏來,慢慢地走,我會一直站在這裏等你。”她張開雙臂,閉上眼睛,過了一會兒,又睜開,她無比期望陳太奶奶描述的景象都是真的,山中存在一個看不見的世界。

眼前空無一物。

“還記得那個約定嗎,不管發生什麽,我都會站在你這邊。這個信心滿滿的誓言,我還一次都沒有為你履行過,你卻已經為我做了很多次,你保護我、照顧我,危急的關頭救了我。

現在我是你的士兵,是你的守衛。”

大風過後,是細細的雪,她的手和臉早在寒風中被凍得通紅,馬兒忽然躁動起來,它在原地打轉,然後向前跑去,珠玉隨著它小跑起來。

她在一片空曠的地面停下腳步,那裏有深深的土坑和堆積起來的石頭,周圍的樹木被砍得光禿禿的,並非果園的樹木那樣被人精細地裹住根須後挪走,這裏的樹已經死了。珠玉忽然明白過來,她想起了這裏是什麽地方。十多年前,這片山中的某處曾被人類開發過,用炸藥炸開土地,去尋找深處的煤礦。

啊,就是這裏了,他們現在一定在這裏等候著。

在追趕馬兒的過程中,她摔了一跤,手心流了點血。

“斯昭不是壞人,他做了很多好事,他一直在償還,我可以為他作證。”

雪粒子砸在她的臉上,她跌跌撞撞爬起來,顫抖著念叨:“別嚇唬我,我是不會走的。

風雪再大我也不害怕,只是雪而已,天黑我也不害怕,我什麽都不怕......

你們都在山裏,你們一定見到了他做的事。你們看到了嗎?看到了嗎?”

騎在馬上的珠玉向四方八面呼喊,“如果一個人,因為至親至愛的緣故背上債務,這沒什麽好辯駁的,債務頂便頂了。可你們天上的神應當講究公正,一命抵一命,一筆歸一筆,該他的是他的,不該他的不要虧欠他。”

那一天的斯昭做了一個夢,他夢到他走在深山之中,穿著一身白衣,赤足前行,他在山中行走,遺忘了時間,甚至忘了自己是誰,不知自己要去向何方。

霧氣未散,所要走的路還沒有走完,這是他模模糊糊殘存的意識。

然後他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,她在大聲呼喊著什麽,他聽不清。她的聲音被蓋住了。

漫山遍野立滿了身穿盔甲、騎著駿馬的士兵,他們從遠古而來,戴著面具,肅立在此。成千上萬的士兵俯瞰著小小一塊地面。

他們在等待號令。

兩個女人騎在馬背上,面對面佇立,一個躁動不安,面容中隱含著不可更改的決心。另一個戴著一副惡鬼一樣的青色面具,身穿紫袍,她靜默不語。

那躁動的女人從馬身上掛著的包裏拿出一樣東西,那是一副紅色的面具。接著,她將面具戴了上去。

兩位女將擺開陣勢,即將陣前對戰。

戴青色面具的女將舉起右手的長/槍,兩手平舉,而紅色面具的女將,右手只有一根長長的梅枝,上面綴滿嫩黃的花朵。

山野中的萬千兵將都是紫盔甲女將的手下,他們為自己的女將軍叫陣,鼓足了勁兒大吼:“戰,戰,戰,戰!”

狂風拔地而起,雪粒席卷而來。

戴紅面具的女將孤身一人,沒有一個人是為她叫陣的,她的背影孤獨,讓斯昭不由久久註視著她。

剎那之間,他仿若想起了什麽。從前好像有一個人,她說過她會一直站在他的身後,她會為他而戰。

馬兒揚蹄嘶鳴,兩匹駿馬向著前方直沖過去,手握長/槍的女將會輕易將對面的女人挑翻在地,一槍封喉。

手握梅枝的女人沒有任何武器,如果一枝開滿鵝黃梅花的樹枝也算武器的話,那便是她的所有了。

不要去,珠玉,快點下山。

長/槍的尖端閃著寒光,隨著主人的奮力一擊,長/槍/刺出。兩位女將的交錯如蝴蝶振翅一樣輕靈,剎那間便已結束了。

但當她們交錯而過後,沒有任何人倒在馬下,應當被長/槍擊中的女人全身完好無損。

珠玉在狂風中停滯片刻,翻身下馬,將梅枝高高舉過頭頂,朗聲說道:“山中之神,我是筍山的主人。我以我的名義向你起誓,柳斯昭已經洗清了罪責,他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好人。”

她彎下腰,梅枝被輕輕放在雪地上,這是她獻給山中神靈的承諾。

她已經做完了所有她能做的事。珠玉站在原地,在空無一人的大雪中等待奇跡發生,等待斯昭出現在她眼前。她只能看見這個俗世的世界,唯有風雪與枯枝敗葉。

漫長的等待之中,一頭小獐從樹後走來,它有著濕漉漉的鼻頭和大大的黑眼睛,較之從前,它又長大了一些。小獐湊過來,在梅枝旁嗅了嗅,然後趴在雪地中,無邪地看著守候在那裏的珠玉。

“你還好嗎?”珠玉蹲下身子,輕輕撫摸小獐柔軟的皮毛,她知道,這是那一日,她抱在懷中狂奔的小獸,是斯昭拼了命救下的幼崽。

小獐聽不懂人類的語言,它埋頭像玩兒一樣啃食那株沁香撲鼻的梅枝,在地上打了個小小的棍兒。

“那一天,我們都,失去了很重要的,很重要的,至親至愛,”她忍住了眼中的淚水,“我很想念他,你也想念嗎?”

紫袍女將不再審視這位數百年來的唯一一位對手,她揚鞭催馬,隱入了山林的深處,身後的萬千兵將緊隨著她,馬蹄聲轟鳴如雷,片刻間離去,雪地中已是悄無聲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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